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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忆中的年味(散文)

来源:富平文联 发布时间:2022-02-08 09:17

每逢年节,总会想起儿时过年的经历。

腊月三十这一天,父辈们把前几天从集上买来的红纸裁好,让娃娃们拿着去赵老伯家写春联。赵老伯曾经在村子东头的学校里教语文,已经退休好多年了。他的毛笔字写得好。每到年节,几乎家家户户的春联都出自他一人之手。等我们拿着红纸到了赵老伯家,已经聚了好多人在等着他写。他老人家虽然已经八十高龄,但是风采仍旧不减当年。他站在条桌边,右手拿毛笔、左手捻胡须,略一沉吟,“唰唰唰”几笔,一副春联就书写完成。人们把那写着“瑞雪铺下丰收路,春风吹开幸福门”“春到乡村处处喜,喜临农家院院春”或者“村村喜结丰收果,户户欣开幸福花”的春联贴在大门上;还要给粮囤上贴一张“五谷丰登”;猪圈的围墙上也要贴一张“肥猪满圈”;鸡窝的木栅栏上也贴一张“鸡肥蛋大”(这是村北头的周老爷子特意让写的,说是接地气、也实在);狗窝边也有“瑞犬迎春”一张,大门口的树上也会贴上一张“出门见喜”或者“开门接福”。

三十晚上,一家人要坐在一起守年夜。祖父、伯父、父亲、堂哥们先是围坐在一起喝茶抽烟拉家常;祖母、伯母、母亲、堂嫂、堂姐、姐姐们围成一圈说说笑笑地包着饺子;我们几个娃娃拿着鞭炮一会儿在院子里,一会儿跑到巷道上,时不时地放上一响。正准备拿火柴点下一个炮仗,不知道谁喊了一声“快闻,炸带鱼了。”哥几个立马屏住呼吸,用力吸吸鼻子。果然,一阵接着一阵的鱼香味钻进了鼻孔。我们炮也不放了,三两步冲进屋里,踢掉鞋子、爬上祖母烧得热腾腾的炕。炕上摆着一个小方桌,上面摆着花花绿绿的水果糖、炒得焦黄的花生、葵花籽、爆米花、堂哥从外地带回来的葡萄干、饼干……屋子中间摆着两个拼在一起的大方桌,方桌四周摆着条凳、椅子和杌子。哥几个刚要伸手去抓那些好吃的,伯父和父亲就把我们从炕上往下撵,让我们先给祖父和祖母磕头拜年。我们从炕上出溜下来、鞋也不穿,就跪在地上给祖父和祖母磕起头来,一边磕头一边祝愿两位老人家福如东海、笑口常开,身康体健、寿比南山。两位老人家看着眼前的乖孙,还有这一大家子人,张着快掉光牙齿的嘴,乐呵呵地合也合不拢。

过了一会儿,堂嫂和几个姐姐们开始从伙房里端来一盘盘煎、炒、蒸、炸好了的肉菜、素菜……等到菜上齐、酒斟满,一家人在祖父的提议下,举杯相碰。在这一刻,先前有过的小过节、小矛盾,还有隐藏在心中的疙疙瘩瘩,从举杯相碰的那一刻起,都烟消云散、谁也不提……今夜,所有的亲人,都团聚在了一起。每个人都怀着满满的欢心和畅快。所有美好的祝福和祈愿,都汇集在了这一刻。祖父和祖母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人和事,父辈们抽着烟、喝着酒,迎合着二老,也顺便拉一拉一年的收成,还有来年的生计。吃糯米甜饭时,祖父给甜饭上先撒了些白糖,接着又拿过酒壶给白糖上倒了一点酒,然后划着一根火柴,把酒点着。淡蓝色的火焰在甜饭上跳起欢快的舞蹈。随着一阵嘶嘶的响声,白糖慢慢地化成了糖水渗进了白米里,我们几个娃娃趁着大人说话的工夫,筷子一个比一个来得勤,三下五除二就把这盘甜饭给消灭了。甜饭消灭掉以后,又赶紧把筷子伸向自己看中的目标,直到把肚皮撑得滚瓜溜圆。

大年初一。还在被窝里,就听见一阵接着一阵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。这是那些早起的人家饺子已经煮好了的信号。每年的初一,人们都抢着想当第一个放鞭炮的。你家鸡叫了三遍就开始放,我家就鸡叫头遍开始放,看谁家放得早。说是鞭炮放得越早的,说明人越勤快,日子就越能过到别人前面。本来还想在热被窝里再迷瞪一会儿,母亲已经在窗外喊我们起床。等我们穿好衣服来到灶房,母亲已经把饺子下到锅里了。等饺子煮到六七分熟时,母亲就盛了出来,一只碗里面只盛七八个,盛了有好几碗。天井里摆放着一张小桌子,桌子旁边的地上放着一沓黄表纸,每个窗台底下也放着一沓黄表纸。母亲让我们给桌子上放三碗饺子、窗台上分别放一碗。放好后,领着我们一边烧纸磕头,一边对我们说这是敬天上的各路神仙和土地公公,还有门神等各路大神,为的是让这些大仙们好好护佑咱这一家老少。最后还在土炕跟前烧了纸、磕了头,还说要不是炕婆婆在暗中保护着我们,我们小时掉到炕底下都不知道会摔成啥样。又说村北头的赵大憨就是他妈那年没有给炕婆婆烧纸磕头,结果赵大憨在炕上乱爬的时候一个跟头摔到了地下,结果就摔成了傻子。我可不想被摔傻摔呆,赶忙磕头,还多磕了俩头。烧完纸、磕完头后,再把这些煮得半熟的饺子端回灶房、回锅再煮,煮熟后,父亲去房里拿出一挂小鞭,又找来一根竹竿,把小鞭挑在竹竿上,让我高高地举着,他拿出火柴,点燃了引线。一阵噼里啪啦声过后,落下一地纸屑,红红的像飘落的桃花。鞭炮响过以后,一家人就围在一起开始吃饺子。这阵子,越来越多的鞭炮声此起彼伏、异常密集地响了起来,久久地回荡在村庄上空。

吃过饺子后,一群一群的人结了伴走在巷道里,空气里还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……娃娃们由大人引领着,先是给同族的年长者拜年,然后是给不同族的年长者拜年。一家一家走,走到谁家,家里情况好的,会塞给娃娃手里两角五角的压岁钱。境况差一点的,没有压岁钱给,会去炕头的笸箩里抓出一把瓜子、爆米花或者几颗水果糖塞进娃娃的口袋里。在巷道上碰到了对面来的人,领头者都会面带微笑、抱手一揖,高声说一句“过年好”。我们这些娃娃们穿着新衣裳,蹦蹦跳跳地跟在大人后面。大人们拜年是表达一份问候和祝愿,娃娃们拜年图的是兜里又多了些压岁钱和花生豆,还有水果糖。

给长辈们拜过年后,巷道上更热闹了。女娃们都穿着她妈昨晚上就给她们准备在炕头的新衣裳,顶着羊角小辫或者绑着蝴蝶结,一群一群地聚在村口,比划着谁的鞋子漂亮、谁的花衣裳更好看。男娃们根本不在乎衣裳是不是新的,他们在意的是哪一家放的鞭炮多,你一群他一伙地一家挨一家去捡拾地上的哑炮。幸运的话,还能捡到一些带着引线的鞭炮。有的男娃要是家里给他买了“二踢脚”,这一会儿就够他显摆了。他见身边已经围了不少人,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“二踢脚”,一只手捏住,一只手拿火柴去点那引线。随着“砰”的一声响,手心一振,紧接着,又是“嗤”的一声响,“二踢脚”就蹿到了半空,然后发出“嘭”的一声炸响。看一看身边小伙伴们那羡慕的眼神,再吸溜一下鼻涕,骄傲地挺一挺小胸脯,别提有多美。人少时可舍不得放,一天只给口袋里装两个,等到伙伴们凑的差不多了,才掏出来放。有“二踢脚”放的,也都是家境好一些的。“二踢脚”要立在地上或者捏在手里才能冲上天。捏在手里时要掌握好时机。引线点着后,如果捏得太紧,第一响就会在手里爆炸。要是在手里爆炸了,十有八九也会伤了手。如果捏得太松了,第一响后,就不会直着往天上冲,可能会横着乱飞。如果发现谁要放“二踢脚”,伙伴们立马就会围上来在一旁使劲煽,这个说“二踢脚”就是捏在手里放的,只有女娃娃才不会捏在手里放。那个说捏在手里放是要冒手被炸伤的危险的。立马就有一个凑过来,说你要是怕被炸伤,可以让我替你放。本来还想着吓唬人家几句,人家就会把“二踢脚”交给自己放,不料人家小胸脯一挺,说,即使冒险也要捏在手里放,就是伤了手也不用你几个操心。最后还学着大人的口气说,男娃嘛,不磕一磕碰一碰,咋能成长?

从大年初二开始,就要出门走亲戚了。有的说“先看丈人再看舅,姑父姨夫排在后”,有的是“初三姥娘初四姑,过了初五看姨娘”。所谓十里不同音,百里不同俗。有的是先走丈人,有的是先走舅家。“走丈人”这一天,女婿会准备了烟、酒、茶、副食等礼品,携妻带子去给丈人和丈母娘拜年。丈母娘也早就准备好了一桌酒菜来款待自己的女婿女儿还有外孙们。女婿们和老丈人喝酒,女儿们也在桌上,陪自己的亲娘说说知心的话。女婿们在和自己的老丈人喝酒时,都会很注意,也会收敛很多。和自己的舅舅喝酒就不一样了。外甥们为了热闹,总是会想办法约到一起,去他舅家。有那认死理的舅,看几个外甥迟来了一天,就知道是哪一个外甥先走了丈人家,把自己靠后排了。见外甥们进了门,嘴里虽然招呼着,但是却拉着一张脸。新婚的一个外甥一看他舅这脸色,就知道是自己把他舅给惹下了。悄悄给自己媳妇使个眼色,媳妇赶忙走上前,拿出特意准备的烟酒,说,舅,这是你外甥特意去镇上给你买的好烟好酒。他舅黑着脸说,不是谁想认这个死理,是不?啥事都得有个规矩不是!他妗子赶忙过来打圆场说,好了好了,老三今年不是新婚嘛,要先去丈人家嘛。他舅的脸面这才舒展开来。毕竟大过年的,就讲究个喜庆。再说了,有理还不打上门客哩。宾主坐在一起叙叙闲传,谝谝热闹,就该入席吃饭了。话说无酒不成席,二两曲下肚,他舅就又开始数落起几个外甥,说什么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两回面,没有事都不敢来看看他舅,还有……他妗子赶忙用胳膊肘捅一捅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外甥,这个外甥也有眼色,赶紧端了酒杯,站起来,说,舅,外甥再敬您一杯。他舅眯着眼说,莫说一杯,你舅这量,十杯八杯都不在话下。说着话、接过他外甥敬的酒,脖子一仰,一饮而尽。酒至半酣,猜拳行令时也常常乱了辈分。舅和外甥都伸出手,外甥头一句倒是很规矩,两手一碰,说声“舅你好哇,四季财啊,五魁首哇……”接下来就成了“哥俩好哇,六六顺哇,七个巧啊……”席上一圈人,也没有谁意识到乱了辈分。一个个都瞪着眼睛,看谁的拳法更老道,谁的指法更胜一筹。遇到不相上下时,非得嚷嚷着再多来几局、决出个胜负方肯罢休。一场酒下来,总要喝趴下一两个。喝趴下的一觉起来,就嚷嚷着咋还不赶紧上主食!有人在一旁回应一声“等着,马上就上。”这边话音还未落,那边呼噜声又响起来,鼾声如雷。

亲戚亲不亲,主要在走动。就是亲兄弟,要是长时间不联系、不走动,两三年下来,不说形同陌路,也都有了隔阂啦。每到年节,就是那些几乎不怎么联系的老亲戚,家里的老人都会指派他的儿孙,提了礼品,去拜个年、问个安。有的人家亲戚多,七大姑八大姨外加俩老舅,如果一天走一家,跑到十五都走不完,干脆就一天多走几家。临出门时,先在自己屋里数算好,出门时,手里提好几个兜,走到一家,放一个兜,最后选一家吃饭。

母亲早早就把出门用的点心准备好了。不管母亲把它们放到哪里,我总能找到。有一种小小的叫“雪花糖”的甜点心,和指头蛋差不多大小,外面裹着蜂蜜和白糖,黄亮黄亮、又甜又酥,特别好吃,人们也把它叫“蜜食蛋子”。我翻箱倒柜地把“蜜食蛋子”找到以后,偷偷地把包装纸解开,拿出一个,一次也只拿一个,然后再把包装纸原样包好。还有水晶饼,也非常好吃。揭开包装纸后,摞成两层的水晶饼静静地摆放在那里、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气息。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挪开,有一层薄薄的渣掉落在纸上。我伸出手指头,轻轻地把那些渣捏起来,填进嘴里。一股清香、没有甜味。有时候发现水晶饼好像已经裂开,最外边的那层也随时要掉落下来的样子。我用手指头轻轻一戳,果然掉了。我又伸出手指头轻轻捏起来,填进嘴里,还是一股没有甜味的清香。水晶饼太大了,拿一个也太明显了,我没敢下手,只是清理了那些落下来的渣,再照原来的样子包好、放归到原处。再就是甜鹅蛋,圆圆的,外面裹着一层白糖。我也偷偷地解开过包装纸,把外面那一层白糖也几乎都清理得颗粒全无、干干净净。等到出门走亲戚那一天,“蜜食蛋子”就剩下半包了。母亲拿到手里一掂,也不说什么,换成了水晶饼或者甜鹅蛋,把剩下的半包“蜜食蛋子”给我和两个姐姐分了。我们姐弟三人和几个姨表总是喜欢往三舅家里跑,因为三舅家好吃的多。父亲母亲和几个姨夫姨姨只好去家境一般的大舅、四舅、五舅家。母亲总告诫我们说,不能让人说咱“嫌贫爱富”。我们才不管这些,哪一个舅家里好吃的多,就专门往哪个舅家里跑。

正月初五一过,舅舅就要给外甥送灯笼了。等外甥年龄到了十二岁,就不再送灯笼。从这一晚开始,娃娃们每天晚上都会打(挑)着灯笼聚集到巷道上,一直要持续到正月十六。到了晚上,娃娃们打着各种各样、大小不一的灯笼一堆一堆地聚在一起,比着看谁的灯笼好看,谁的灯笼大,一直要玩耍嬉闹到后半夜才往回走。远远看去,红红的灯笼从村北蜿蜒到村南,像一条通红的游龙降到了人间。

到了正月十六这天晚上,娃娃们照样打着灯笼聚集到了巷道上,今晚和前几晚都不一样,前几晚谁的灯笼要是不小心被蜡烛点着了,可能会伤心、甚至哭鼻子,今天晚上,要挑着灯笼互相碰,直到把灯笼里的蜡烛碰倒后将灯笼引燃。灯笼还完好的,继续换一个人碰,直到把所有的灯笼都引燃才吉庆,寓意着今年将是“红红火火”的一年。

至此,年算是过完了。大人们也结束了一冬的闲暇,陆陆续续开始忙活起来。娃娃们还在咂摸着那又浓又香的年味,开始数算和期盼着下一个年的到来。


作者简介:李亚军,陕西富平人,70后,文学爱好者。